一尊綠色的觀音菩薩像 /劉繼漢
母親自幼敬奉觀音菩薩,這是從祖輩處承受的教育, 亦實乃觀世音菩薩與裟婆世界有大因緣故也。及長, 隨父親皈依印光大師,信念彌篤,朝夕奉誦,無有竟時。 記得家中供奉著一尊綠色的觀世音菩薩瓷像。高約寸許, 作全跏跌坐式;通體碧綠,猶如翡翠,小巧玲瓏,晶瑩剔透。 坐像雖小,但造型精美,製作纖細。不論面目、 五官或衣褶紋帶都刻畫入微,實堪稱雕塑藝術中的一件珍品。 據說此觀音像乃母親在上海皈依印光大師時所得。故她老奉若珍寶, 時時揩拭,朝朝禮拜。記得圓明講堂為西方三聖像裝金時, 母親特請裝金師傅為綠觀音像貼了金,使觀音像更加輝煌、端莊。
記得那年父親罹難,全家被迫遷徙甘肅。母親含著淚整理著行裝。 在眾多的行李中,母親唯將此尊綠觀音像用淨布包裹, 揣在懷裡隨身攜帶。時值初冬季節,當我們起程時, 上海猶金風送爽,但當我們到達蘭州時,卻是漫天大雪, 寒風刺骨的隆冬景象了。我們在蘭州車站稍事休息後,又轉車西行。 火車在逶迤的祁連山中緩緩地爬行。從車內望去,滿目淒涼, 一片荒蕪。唐詩中所謂:「野營萬裡無城郭,雨雪紛紛連大漠」, 正乃此境況。見此情景,我們心如冷灰,無限悲傷。母親含著淚, 捧著綠觀音像一直默默念誦著觀音聖號。 當我們在山丹縣車站下車時,已是冷月東升之時了。 我們從上海遷徙來此的一行人, 由當地的幹部將我們領進一座昏暗的房子中就餐。 吃的是青稞面黃羊肉糊,另有蒸土豆,據說此乃上等招待。 但對我們來說,怎能食此腥膻之味呢? 嗣後又由他們按戶口將我們分到了一間土屋中, 一家六口全擠在一張土炕上;昏暗的油燈影影綽綽,分外淒涼, 燒炕的糞味充溢滿屋,更覺傷心。弟妹們因路途勞頓,一上炕, 很快就睡入夢鄉。而可憐的母親又怎能安然入睡呢? 只見她捧著那尊綠觀音像聲淚俱下地祈禱著,使我傷心落淚。 就這樣迷迷糊糊挨到天明。吃過早飯, 我們這批來此的上海人又被召集在一起,編班分隊, 由大卡車把我們運到了離縣城很遠的村寨。記得我們被分在一個叫「 下寨」的囤子裡,滿寨子也只不過十幾戶人家。 我們和一家姓李的母子倆分在一間土屋裡。 據說此屋以前是地主家一間牛棚臨時改建的, 大門連一根門栓都沒有,晚上睡覺用一塊大石頭將門頂上。 記得有一天,天剛濛濛亮,大家還在睡夢中,突然被一聲巨響驚醒。 定睛望時,原來是一條大黃牛撞了進來。可把我們嚇得大哭小叫, 好幾天晚上心神不寧。
我們在塞外的日日夜夜,嘗盡了人間艱辛,世態險惡, 受盡了無數危難,各種欺辱。與我們同來此地的眾鄉親, 有很多不堪於此者而鬱鬱死去,葬身塞外。每憶及此, 總令人傷懷悲歎。
母親每日戰戰兢兢,不敢逸豫,一有餘暇就捧著綠觀音像念禱。 與我們同住的那位李家媽,原先也信奉佛教,因聽信邪說,誤入「 一貫道」而被定為反動會道門分子。所以她一怒之下,遂入耶教。 所以當她看到母親每天捧著綠觀音像禱念時,她就勸母親信奉耶穌, 並用自己的遭遇來說服母親。可母親是一個極具正信的佛弟子, 怎會改變信念?母親亦用正法來開導李家媽,結果是互不相讓, 各念其祖。你念你的基督,我念我的觀世音。 但我們畢竟是患難與共的鄉親,不因信仰不同而生隔閡。 相互間親如一家,風雨共濟。母親總是以慈悲心懷對待他們, 事事處處照顧庇護她們母子倆,使她們獲益匪淺。
記得那是我們謀劃返鄉的前一夜,因我們屬無辜家屬,而李家媽是「 定罪」之人,所以在對待上大有差別。為了使她們母子能平安返鄉, 她們必須一個一個走,這樣不致於引起當地幹部的懷疑。 所以母親毅然將我的小妹留給李家媽而將她的兒子帶走, 李家媽激動得直哭。母親何嘗不難過呢?但為了救人, 她老亦就捨己之私了,反過來還安慰李家媽。也許是因緣成熟了, 李家媽當晚在綠觀音像前發願,倘若她母子倆能平安返里, 她將永遠皈佛門,決無反顧,永遠弘法。 當第二天母親向當地幹部請假,要帶我們到縣裡醫院去看病時, 很順利地就被同意了。當然這也是母親平日經常接濟他們的緣故。 當我們坐上卡車時, 李家媽突然把我們的小妹送上了車而未被別人發現, 終使我們全家未分散而一起出走。李家媽含著淚揮手向我們告別。 我們望著漸去漸遠的村莊和李家媽孤獨的身影, 心中充滿著無限淒涼和悲傷。
我們在縣城小旅社裡住了一夜, 一大早就雇了一輛小驢車向火車站趕去。 西北地區乃中國的黃土高原,日照時間長,當地人一般都很晚起床。 所以當我們起早趕路時,路上寂無人影。 我們坐在小驢車上向四周眺望,但見荒蕪的田野中風沙迷漫, 光禿禿的黃土山丘中野獸出沒,更增添了我們內心的恐怖。 這時只見遠處有一個穿著紅花襖的婦女靠在土坡上, 再不遠處又有好幾個人坐靠著山坡上,我們感到很奇怪, 這大早他們在這裡幹什麼?當走近看看時,卻是一具具屍體, 這使我們個個毛骨悚然,心驚肉跳。我們都默默地念著:「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」的聖號,心無旁想。 在經過好一陣顛簸跋涉後,我們終於到了火車站。 我們買好了到蘭州的車票。但正在此時, 突然來了一位當地幹部模樣的中年男子,上前盤問母親。 母親告訴他到蘭州看病去,他又問有證明嗎?母親說有,並把「 下寨」村幹部的介紹信拿出來給他看。他又說, 看病帶這麼多人幹什麼?當母親告訴他說這些都是自己的子女時, 他立即向「下寨」撥起了電話。這時我們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嚨口, 緊張得不得了。因為曾聽人說,只要發現從上海來此的人有外逃者, 抓回去後,下場都悲慘。而村幹部只批准我們到縣城醫院看病, 並未同意到蘭州去,若聯系通了,不就露餡了嗎? 所以我們更悲切地念著觀世音菩薩的聖號,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。 由於電話線不靈敏,他撥了半天也沒撥通, 但他窮追不捨地繼續撥著。正在此時,有三個在當地工作的上海人, 聽說我們的情況後,立即與那個撥電話的人打差。他們死死纏著他, 使他極為惱火。正在他撥通電話時,開往蘭州的火車已經進站了, 我們得以逃脫無休止的追問和押回去的危險。 此豈非是觀音菩薩在冥冥當中加被我們嘛。
當我們來到蘭州車站時,怕仍有險惡,立即買好了南下的車票。 但果然又有一個鐵路工作人員過來盤問母親,問得很仔細。 這又使我們驚嚇得不得了。當他離開後, 另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與母親攀談起來。他態度和靄誠懇, 一看上去就是一個極有學養和身份的人。 所以當母親告訴他我們要到上海去看病時,他叫母親等一下, 自己去找來了一位鐵路工作人員。 我們看見他向那位工作人員亮出了證件, 那位工作人員立即畢恭畢敬。 他吩咐那位工作人員一路上要照顧我們,並對母親說:「 你有什麼問題找他就行了。」直等到我們上了火車, 那位穿呢子大衣的人才與我們告別。他是誰,我們不知道。 但我們相信他是一個好人, 更相信此一定是觀世音菩薩在冥冥中庇佑我們。
我們得以能平安返回故裡,並得到種種感應, 真如做了一場惡夢一樣。從此母親更加珍護此尊綠觀音像。 後來李家媽亦平安到達上海。久別重逢,如同隔世。大家悲傷痛哭, 傾訴衷腸。母親向她談及一路經過時,使她感動不已, 遂使她終身奉敬觀世音菩薩。後來聽說她回到故鄉定居, 終身持齋念佛,實現了自己的願心。
「文革」中,此尊綠觀音像在抄家時被抄走, 在歸回抄家物資時亦未見退回,不知是毀了,抑或是誰人收藏, 但始終再也未見到。但每想到與此尊綠觀音像的因緣, 以及觀音菩薩的種種感應時,一種感懷之情油然而生。 南無觀世音菩薩!
選自《廣東佛教》1990年第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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