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懷瑾的學生李淑君:我步入學禪的歷程
初中二年級,從理化課本中知道了眼見光的道理,那時我對宇宙萬有開始有了自以為合理的懷疑。
首先,我覺得我雖然是人,可是我卻無法知道人到底是什麽樣子;我們眼中所見,只不過是神經系統所反映的影像;日光透過三菱鏡現出七彩,人體經由x光顯出骷髏;我們平常所看見的陽光、人物、風景等等,這一切萬有的本來面目究竟如何?我自己又是個什麽東西?宇宙間可能有真相、實智的存在嗎?如果有,我們又如何憑藉這不健全的神經系統去認定?我們這不健全的神經系統和實智間又有何種程度的關聯?或老是毫無關聯?如果有關聯,它們又為何會有差別?而我們又如何才能歸原到實智的境界?如果沒有關聯,實智又在那裡?而我們懵懂一生,又是怎麽回事?如此等等,總之,一連串的問題蕩漾在腦海。
沒多久,又接受了光速的理論,我的迷惑就更加深了。我們看到的任何東西,都是經過了一段時間,才由光和神經相互配合地將它的影像呈現出來,雖然這段時間非常非常短暫,可是我們觀念中的短暫並非絕對,而且,時間的差距也不能因短暫而否定它的存在。如此,我們豈非、永遠活在過去的世界中?那麽現在的世界又在那裡?存在,到底是怎麽回事?消失,又是怎麽回事?存在,到底存在於何處?消失,又消失到河方?為什麽消失的卻存在,而存在的卻消失?
更進一步,我起了些幻想:如果我們周遭換了種空氣,在這空氣中,光速減慢而我們的運動速度保持不變,如此一來,當我們看見一個活人,而走過去要和他握手時,很可能只摸到一具死屍。當然,更常有的結果是可望而不可即:走過去不要說摸不到了,由於距離太近,我們將連幻影都看不見了,這豈不是白天活見鬼?而在走過去的當中,又不可避免地會被看不見的鬼東打一拳,西踢一腳……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都會發生。由此又使我不得不感嘆造化之妙了,它把一切都配合得如此巧妙,我們因而得到太多方便,但也因此受了太大的捉弄,而誤認為所感受的一切,就是絕對的真理。
這些想入非非的意念與感觸,不久也隨著來無蹤去無影的時光隱匿了。這或許是由於升學主義的高壓,使我無暇分神於此,也或許是由於一向的疏懶,而懶得給自己找麻煩。同時冥冥中我有個感覺:就是這些問題並非一般思惟推理所能解決的。既然如此,何不樂得做個不自擾的庸人?於是每逢偷得浮生半點閒時,我仍舊喜歡享受那兀然獨自坐的清靜,雖然我不認識宇宙萬有,也不認識自已,可是那股不知由來的安詳與喜悅,卻常常是依然故我。當時,我覺得這實在是件很划算的事,於是就任由這些問題逍遙腦外。
一直到高中一年級,我都這麽過一天算一天,而從未慎重地考慮到人為什麽要活著,以及怎麽活著才有意義。到了高中二年級的時候,國文課本里引用了一句老子的「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。」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示;在這同時又接受了孔子「各盡其分」的觀念;再加上當時任課國艾的胡老師的誘導,於是我就首次建立了自己的人生觀,而以「順應自然,樂觀奮鬥」,為待人處世的基本原則。我覺得如果人真能像大自然一樣,不問是非,不計得失,而只默默地貢獻自己的話,那該有多逍遙,又該有多偉大。如此,我當然就更不理會什麽真相,什麽實智的問題了。但是,當我接觸了佛學之後,才又出乎意料地遇到了那些暫時離開,而並未解決的問題。
大學三年級時,我參加了校內研究佛學的社團,每禮拜由先進道友對初學者作一次基本常識的介紹。引介者言詞流暢,學識豐富,但是,第一次講演聽下來,我卻大失所望,因為它破壞了佛學在我想像中的優美。在這之前,我一直認為佛學有著中國文學、藝術那種空靈與幽遠的意境,誰知第一次所聽到的卻是苦、室、無常、無我。無常、無我、倒是無所謂,也不稀奇。但是它的苦、空之論卻使我大為納悶。
雖然它也說空,可是我當時聽到的類似空洞的空,雖空而不靈,真有煞風景之感。我不知道一切都空,連空也空了之後,還有什麽意思。更使我費解的是,為什麽要特別指出一個「苦」呢?人既然被生下來,就該快快活活地過日子,這是我給「生活」下的定義,當時我認為這是每個人的權利,也是每個人的義務。如果世界是一片苦海,那麽鳥叫的婉囀,小草的風韻,流水的輕盈,白雲的飄逸等大自然可愛的一切,不都泡了湯?而人生又該有多悲慘?我以為凡事有陰暗的一面,也有光明的一面,為什麽佛學偏偏要指出陰暗的一面呢?雖然它指出了個涅盤的真樂境界,可是那個不可思議的里盤,又叫我從何喜歡起?如果學佛的目的就在超離這世間的一切,而追求那個虛無飄渺又不可捉摸的涅盤,那我真是走錯了路。
有趣的是,這種不以為然的態度並未持久,兩三個月以後,就開始多多少少地向權威低了頭。因為我想到釋迦兩千多年前,就已經有了無限的宇宙觀,同時又通達那麽許多事物,若非高度智慧,河能如此?而我那一套和他相左的觀點,不就很可能是妄見?經過這番推理,使我不得不悶悶不樂地被牽著鼻子走。
雖然初步接受的佛理,許多不能令我稱心如意,但是我所不滿意的只是:它在分析現象界後所作的價值判斷。至於對現象界分析的本身,我卻極為贊同。由於它分析出無常、無我、空,而推舉出了「生因識有」,而識又起於無明、執著,這麽一來,初二時那堆漫無頭緒的問題,就獲得了初步的解答。雖然我仍舊不明真相,可是總有一天無明去光了,也就水落石出了。所以,儘管佛學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境界,然而這種可以實證的法門卻深深地吸引了我。
有關行持方面,學長們簡單地提到了「打坐」,我覺得蠻有意思,頗想嘗試嘗試,不過聽某些社友說:如果不經明師指點,很可能會走火入魔,因此就只好作罷。除了禪定,學長們又非常簡單地介紹了四大宗派禪、律、淨、密,而特別推介淨土宗的念佛法門。因為據介紹,在這未法時期只有念佛法門最為穩當;而律宗法門須在正法時期,才易有成就;禪宗法門則須在象法時期,才易有成就;密宗則近於消聲匿跡。對於後面這三種宗派的過時,我聽後頗感欣然,因為當時在我印象中,律宗呆板枯燥;而禪宗則是個不立艾字,不可思議的怪玩意味;至於密宗,咒子、手印等熱鬧非凡,同時又充滿著神奇古怪的氣氛。如今,可以心安理得地不修習這些法門,因為此非我之罪,時之罪也。但是,對這所僅存的念佛大道,我仍然不感興趣。因為我實在不喜歡看見一些受過現代教育的大學生,還迂腐不堪地抱著佛號啃,大有「老來投僧,臨時抱佛」的味道。雖然在我觀念中把它解釋成一種集中心念的方便法門,但是對我這懶人而言,阿彌陀佛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。當我清靜安詳時,當然不歡迎他的打擾,當我妄念紛飛時,只要一警覺也就夠了。由於這種觀點,我就很懶得辛辛苦苦地用阿彌陀佛來自我虐待。
我很清楚:佛法必須經過修持後的實證才能算數,而我也主要就因為這個緣故,才在佛法中漫步。如今四大宗門的修持,竟然沒有一樣和我投機,不過我卻絲毫不在意。因為我覺得知道了觀照法門,就足足夠用,只要行、住、坐、臥時時注意自己的起心動念,功不唐捐,總有一天所有的謎底會呈現在我眼前。
一個學期下來,一共聽了八、九次講演,對佛學的興趣逐漸減低,雖然我也翻了翻原典之一的金剛經,可是通本說下來,也就是一個「空」字,同時對裡面那些重複的語句也頗感不耐煩。幸好,在大三的第二學期時,社團恭請到南懷瑾教授蒞校講演。在一百分鐘的講演中,南師沒有提到一個空字,更沒有提到一個苦字,但是「空」卻自在其中。這不是經由推理而分析出的空洞的空,而是生機歷然、解脫自在的空,二老相差河止天淵。由這次講演我才體會出佛法竟然有如此生動活潑的一面,這也可以說是我學佛過程中的一個大轉機。
由於這次開示對我來說,意義重大,同時開示的本身又非常具有啟發性,所以雖然事隔兩年,我仍然儘可能地追記三要點。
一開始,南師就態度雍容地舉出「拈花微笑」這段美麗的公案,引述了「吾有正法眼藏,涅盤妙心,實相無相,微妙法門,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,付囑摩訶迦葉」一段話,使我們對禪宗的起源有個初步的認識,同時又要我們注意,他講演的內容雖然勉強可以說是禪的介紹,可是「禪」畢竟不是口頭上的;只要一說禪這個字,就已經不是禪了。好比有人描述一道菜,如何如河地好吃,然而,沒有吃過的人無論怎麽聽,也聽不出那道菜的原味。雖然禪是如此的不可說,但是他仍然本著悲天個人的心懷,非常巧妙地作了許多生動的開示。而我儘管只「聽」了一席,卻也回味無窮。
提到了禪和吃的比喻,使我不禁想起一段很有意思的問答。當時有人問禪,南師微笑地回道:「你既然「饞」,那我請你吃館子去。」此饞(諧音)亦彼禪也,這是什麽道理?他藉著輕鬆的笑話,就將這個莊重的問題,幽默地交給了我們。然而或許我不饞吧,所以當時對此只是一笑了之。隨著這件「饞」的趣事,他又針對青年人的心理,特別提出了告子的「食色性也」這一觀念,而強調聲明:告子所說的性,並非佛家所說「明心見性」的性,而是人們進入後天的肉身之後,所帶有的習性之性。於是,進一步地又要我們研究:這後天的習性和我們原有的本性,究竟有什麽關係?而我們現有的生命又為什麽存在?那時候,我只覺得這是個大大的問題,必須慢慢來,等無明走光了再說,所以就對它暫時保持默然。
給了我們這個大問題之後,南師為了幫助大家對那「不可說」的禪有所了解,於是就和藹地轉引了許多悠美的辭句,諸如:「晴空萬里,鳥語花香」,「鳶飛於天,魚躍於淵」等,要我們自己體會那種境界。而後,更切要地指出大夢一覺之後,頭腦清醒之前的那一剎那;也就是從朦朧的睡夢中醒來,而還沒有意識到已經睡醒了的那一會兒;在這非常短暫的時間裡,我們沒有絲毫雜念,甚至於沒有感覺到「我」的存在,但是卻非常地逍遙,非常地自在。這種境界中那個不起念頭而明白清楚的我,就是南師特別囑咐,要我們在初學禪時,多加參究,善自體會的關鍵。
隨後,又利用一則有趣的公案,使我們對問題的研究進入「樂之」的境界。公案如下:仰山問洪恩「如何得見佛性?」洪恩回以「如一室有六窗,內有一彌猴,外有彌猴從東邊喚猩猩,猩猩即應,如是六窗,俱喚俱應。」引述完了,就問大家懂嗎?停了一會兒,又慈祥地開示:「答案已經告訴你們了。」這時候我才忽然有所領會。接著,南師又引述仰山的再度請示:「只如內彌猴睡著,外彌猴欲與相見,又幾何如?」於是又問大家怎麽辦?當時我只天真地覺得,跳進去就行了。為了幫助大家,對這問題再作深入的研究,接著,他又介紹了兩句古代禪師的偈子:「千江有水千江月,萬里無雲萬里天。」「太湖三萬六千頃,月在波心說向誰。」要我們好好的體會。
仰山所問洪恩的佛性,也就是一般禪宗門徒們要找的「主人公」或「主人翁」等,說得略微詳細一點,就是:我們生命的主宰到底是什麽?當我們擺脫一切污染執著以後,那個卓然存在的又是什麽?人們又如何才能把握得住它?凡此等等,是大多數學禪者所探究的問題,也是上面那則有趣的公案所蘊涵的深意。針對於此,南師又轉用了古代一位禪師的偈子,權充答案,同時,也等於又給了我們一個問題。指月錄:五祖演云:「山前一片閒田地,叉手叮嚀問主翁,幾度賣來還自買,為憐杉竹引清風。」演講完了之後,我對這首回答性的偈子,仍然是戀戀不捨,到底這首表面看來平淡,而又不相干的偈子,是在說些什麽呢?這個疑問就一直斷斷續續地掛在心上。到了翌晨刷牙時,謎底突然冒出來了,於是我不禁莞爾,原來謎底就是謎面啊!
現在追敘往事,我才知道在恭聞開示的當時,就開始參起禪來了。那時候迷迷糊糊,根本不知道那就叫做參究,只覺得很想明了到底是怎麽回事,可是又無法用思想去推敲,於是只好盯著問題發呆。經過一段時間,莫名其妙地靈機一動,就忽然覺得「原來如此」,此中趣味,就像猜出謎底一樣,其樂也融融。由於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麽悟不悟,當然更沒想到什麽印證的必要。所以如果有人現在問我:悟了沒有?悟又悟了什麽?我只好直說:「不知道」。
平淡中的奇特
自從上回聽過南師關於禪學的演講以後,便由側面打聽出他長期公開講學的地點。從此,每禮拜的那段時間就是我最享受與最嚮往的時刻。
雖然一連三個月的課程都是佛學的體系,但是他卻非常靈活地有時以佛家思想詮釋儒學,有時又以儒家學說或道家思想譬解佛學。總之,儒、釋、道三家在他日中總是打成詳和的一片。同時他也常常順便提出哲學、科學、經濟學等等的重點,以為互相發明的啟示。
對著這麽一套豐富、精彩的「什錦講演」,我品嘗出的味道卻是「平淡」二字。這個結論似乎是頗為荒唐,其實這正是南師旁引博徵,苦口婆心地希望我們深加體會的道理,因為「淡泊以明志,寧靜而致遠」,此淡泊與寧靜,不僅是消極出世所追求的意境,更是積極入世所必有的涵養。所謂「極高明而道中庸」,所謂「百尺竽頭更進一步」——到達平地。人道如是,佛道亦如是。而南師所寄望於我們的,也就只是「規規矩矩,平平實實」地做人。
一溜南下泡淨士
暑假到了,南師的長期講學暫時宣告停課。而我則趁機南下,參加一暑期大專青年佛學講座。或許由於對佛學的新鮮感吧,所以向來偷懶成性,而有「溜課大王」之稱的我,此時卻冒著酷暑,興致沖沖、野心勃勃地去自投羅網。
沒料到果真是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也或許是天氣太熱以致胃口欠佳,所以在這為期三周的佛學講座中,我仍然順理成章地穩居著「溜課大王」的寶座。然而,更沒料到的是:早在一鼓作氣地作南下準備時,就已打入溜課預算的「淨土宗」,此時卻反而和我攀上了交情。同時有趣的是:這件意外之喜竟得力於禪宗中一段好玩的故事,以及華嚴經中一段近似迷信的敘述。
天人散花和大舌頭
那段禪宗公案是南師某次講解老子時所引用,大概是說:須菩提尊者,一日在岩中打坐,梵天大帝忽然自空中散花供養。尊老問他為何散花。天帝說:為供養尊者的說法。尊者說:我此時並未說法。天帝說:尊者以「不說而說」我以「不聞而聞」。當時我只覺得這個故事很「妙」,而且是不可說、不可思議的那種「莫名其妙」。
一直到南下聽了一點華嚴經以後,我才恍然。原來這個故事竟然妙得那麽平凡,同時又平凡得那麽妙。華嚴經上說:佛的舌頭又大又長,可以蓋住三千大千世界。而他只要一說法,各處各地的大菩薩們都聽得清清楚楚。要在平常,對著這麽一個荒誕的大神話,我一定忙不迭地來篇嗚呼哀哉的祭文。因為被他這麽一遮,雖然「下雨不愁我有大舌」,然而空氣沒了,太陽也沒了,這麽一來慈悲的佛陀可不是強迫我們上西天?然而有趣的是,當時卻一反常態而又莫名其妙地,一下子融通了這兩則荒唐新聞。不但知道了什麽是「不說而說,不聞而聞」,同時更沾沾自喜地發現原來我的舌頭卻也不小。
還有我覺得好玩的是:原來孔子和老子也一樣!因為孔子曾說:「天何言哉!四時行焉,萬物興焉。天何言哉!」而老子也說:「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、道法自然。」這不正是華嚴經中所說「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」的境界嗎?「道在平常」這句話實在一點不玄,也一點不假。我們隨時隨地都可在周遭的事事物物上,體會出寶貴的真理,而獲得無上的解脫。這無常的大自然以及虛幻的人生,其實就是我們的大恩師。而孔老夫子所曾說的那句至理明言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」和這層道理相比之下,就難免顯得有些偏狹和多餘了。
「悟人子弟」的鳥大師
有了這層體認,雖然還沒上「彌陀經」(淨土宗)的課,不過我已斷定其中必有道理,而不再認為它是用來哄鄉下老太婆的玩意兒。所以我就乖乖的打消了老早訂下的溜課大計,而去聽了聽「西天樂園」的風光介紹。這麽一聽,妙了!原來西天就是人間。
書中提到西天那琉璃世界裡有什麽功德水羅、七寶池羅,總之富麗堂皇、美侖美奐。同時還說那兒的鳥啊、花啊、樹啊都和南師一樣會講佛法。回過頭來看看我們這個花花世界吧:大塊假我以文章,陽春召我以煙景,對此佳景為了珍惜良辰,還有人秉燭夜遊呢。我們能說它不美嗎?再看看這兒的一草一木,不都蘊涵著無盡的天機?萬事萬物不都時時或有聲或無息地給予著啟示?誰能說我們這兒的鳥啊、花啊、樹啊沒有「悟人子弟」的大師本領?
可憐的是釋迦牟尼和阿彌陀佛,他們都是好心的老實人,可是不知道為什麽,平白挨了許多罵,背了好些罪名。真是幸虧他們都不在人間了,否則對著這批自以為是,掩耳盜鈴的混蛋們,可不知要怎麽活下去哦!
懶人的「緊迫盯佛」
而我則一向富於同情心,又有知人善任的本領,所以就明智地啃起佛號。因為釋迦這位王子在書上告訴我們,只要「一心不亂」專心念上七天佛,那麽當我們逛到人生旅程的最後一站時,阿彌陀佛就會趕下凡塵,免費為我們做西天樂土的導遊。雖然我這懶人對此仍舊提不起勁兒,可是聽說到了那兒就不再退轉,這一點對我的誘惑力太大了。同時只要受七天罪,就能獲此無價之寶,豈非天大的便宜?基於這種經濟原理,以及對釋迦牟尼和阿彌陀佛人格的信任,我就立刻啃起佛號。這麽一啃結果是不勝懊惱,因為「緊迫盯佛」的戰術和我一向的懶散是大相逕庭。再加上念的時候雜念紛飛,惹得我無名火冒三丈。不過也正因如此,使我發現自己竟然連「止於一念」這麽基本的修養都做不到。所以雖然火氣冒了些,傲氣卻也因而減了些。
由於「清淨念頭」這層克己功夫的失敗,使我又突然警覺到「誠意、正心、修身」等做人的基本條件,和我還有一大段的距離,這麽一來當然就更別談什麽「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了。如今我生而為人,竟然不能心昭日月、堂堂正正地為人做一點事情,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?
花尼姑還了俗
然而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,不可任意毀傷」當然我不會為了這一點小挫折就去自殺。所以三個禮拜期滿之後,我就和一群同學趕赴另一場廟會,一到山上的蓮因寺我就一板正經地掛起「止語」的招牌,雌心勃勃地準備在短短數天內,征服那和我搗蛋的劣根性,而做到「一心不亂」。無奈是欲速則不達,其味不佳,此路不通,所以做了三天的啞吧,我這花尼就整頓皮囊,匆勿趕下凡塵了。
躊躇卻步禪門外
北返以後,南師的講學因事暫緩,而我則為了爭日氣,仍舊不服輸地抱著佛號啃,用功的程度是一天廿四小時,只有昏沉和散亂的時候,暫時休息。暑假結束後一個多月,總算收到了南師開課的通知。獲此佳音,除了欣喜以外,還有不少憂疑,因為通知中附有禪學研究班的志願報名表,而在暑假期間,我正好聽到許多南師的譏刺和詆毀:諸如狂禪羅、魔禪羅、傲慢羅、江湖羅等等熱問非凡。雖然我對此無法加以可否,但總不是味兒,後來才知道,南師對於外界這些謗言,統統了如指掌,他只有一笑道:「我半生歲月,都在毀謗中度過,早已習慣於此。佛說孔雀吞毒,益增神彩。學道人只問自心,莫管毀譽,止!止!不須辯。」
在收到通知的當時,雖然我已經聽了他三個多月的公開講演,可是從未聽他說過禪是什麽。他多半是藉淺近而又平常的說法,使我們體會無上的哲理。所以當時我實在搞不清楚學禪到底是什麽玩意兒,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特別開辦一個禪學班。因為我怎麽也想不透,除了他平常那些為人處世的寶貴開示以外,還有什麽更重要的道理可說?阿彌陀佛!他可萬萬別弄巧成拙,以致將來變成只野狐狸。一念及此,怕從中來,管他三七廿一,反正為他念上幾聲佛號預為超度,總不會錯到那裡。
做好了這個預備功德,由於想知道一下學禪到底是怎麽回事,同時基於對南師以往的認識,所以儘管戰戰兢兢,我仍毅然決然地參加了禪學班。結果還是老樣子,並無任何標新立異的地方,而我總算從憂疑中解脫了。唯一遺憾的是南師當時無法抽空在禪定的功夫上親加指點,所以我們這批學子在實證一途,不免有些欠缺。直到半年以後,小規模的禪堂草草成立,我們才開始過了過癮。而我卻在禪宗的帽子底下,和自己開了好幾次的玩笑,如今回味頗覺盎然,或許這也就是禪味吧!
熱門的禪風
近年來,禪風瘋迷了全球。開始吹出這陣風的日本,茶道中有禪、插花中有禪……甚而某單上也請了禪去捧場,幸虧切腹已是過了氣的運動,否則一定會翻出一個禪式的切腹花招。至於科學昌明的歐美,更是被此風吹得薰然忘我,那些高鼻子的白色人種,都不約而同地以談禪為上流貨色的標記,各式各樣有關禪學的專書滾滾而出,眾說紛紜、萬家爭嗚、熱閒異常。
同時歐美青年們又本著一向精益求精,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,對禪的研究,比起日本的口頭禪,更上一層樓了。他們借力於五花八門的興奮劑,以實證古老而新奇的禪道。結果在服用丹藥之前「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」丹藥下肚後「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。」大夢一覺後「見山又是山,見水又是水。」自認和禪宗中一位悟道老的境界相同,如此果然是上天不負苦心人,他們終於撞出了條路而逮住了禪嗎。
反觀我們自己這堂堂禪宗的宗祖國,和禪宗的法定繼承人,真不愧是身出禮義之邦,胸懷泱泱大度,任由這塊活寶遠渡重洋,載聲載譽,而無絲毫怨言。只是偶而附和地歌功頌德,或謙虛地東施效顰以聊表心意。
舍大取小
有鑒於時下這種種行情,以及佛法「行解相應」的旨趣,禪學先修班一開始便一反時流地採用小乘經典為教材。此舉表面看來實與我國數千年佛學發展的路線大相逕庭,其實在義理方面,小乘經典雖不如大乘經典嚴密精詳,但在實證修行方面卻較多陳述。
南北朝時期佛學初入中土,其時多為小乘之傳揚,而尚少大乘之廣布,結果得道者多,行道者也多,在家居士或出家僧侶每有神通。固然神通並不就是道,但卻是定慧中易得,散漫中難求。而唐宋以後,隨著大乘義理之闡揚,佛學氣象自表面觀之巍巍壯觀。但是求道學佛老卻因此窮究於文義的解說,而忽略了實證的真義和力行的要旨,神通此技也隨之成為稀有之寶。此後能說會道的佛學家比比皆是,了生脫死,任運自在的大丈夫卻難得其人。
時至今日,邪說妄見每況愈下,為了中流砥柱力挽狂瀾,於是禪學班除了效法大乘救世救人的犧牲精神外,第一步就先從小乘的實證路線走起。
「阿含經」是採用的教材之一,書中除了功夫方面的介紹和指引外,還概略地記述求道老的起居、用功狀況。其中沒有任何玄妙的高論,但是那些平實而切要的事例,卻是我最寶貴的治身之鏡。我看到和我同樣的凡人如何地克己,如河地調心,又如何地成就。雖然中國數千年來的古訓不乏此種規誡與勸勉,但總不如這種一件件的事例予人較切實的感受,並引發更深刻的反省。
如法泡製
看過了這些一件件,腳踏實地、按步就班的範例後,以身試之,結果使我深深感到任何人要想成功並不難,難在時時反省自己。這也就是儒家反求諸己與求其放心的道理。反省自己還不算難,難在反省之後的認識自己。因為聰明的萬物之靈儘管做了錯事,也會巧妙地將錯事補成無縫的天衣。人們是很善於用種種的理由對自己行寬恕之道的。所以如此,從好處看是為求心安;從壞處看則是滿足自己的私慾,而又不能勇於對自己認錯。人的可憐莫過於此:一生中我們被自己了解的時間有多長?對自己坦誠以待的次數又有多少?人的可笑也莫過於此:對著這麽一出亘古的悲劇無動於衷,卻反轉來終日感嘆知己之難逢與人心之虛偽。話說回來,認識自己因難,而認識後之匡正並持之以恆則更是難之又難。恆者成功,退老失敗。聖凡之別即在於此,所謂「唯狂克念作聖,唯聖罔念作狂。」聖人之所以為聖,主要就由他認識了自己、克服了自己,而後掌握了自己。
當時如果我有了這些認識後,就踏踏實實地身體力行,則今日決不至於潦倒依舊。現在再開始,就時間而論,固然並不嫌遲,因為心志的力量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,然而擔心的是對自己寬厚如昔而終至為德不卒,長此以往當然就嗚呼哀哉了。
婆說婆有理
採用小乘經典為教材的期中,某位學長曾感嘆道:幸虧先接觸了大乘佛學,否則小乘這些淺近瑣碎的事理一定會使他遠避佛門。聽後不禁使我憶及一首舊體的白話詩:「做天難做四月天,蠶要溫和麥要寒,出門望晴農望兩,採桑娘子望陰乾。」任何事情總是難以盡如人願,而天底下的公是公非也實在太難訂定。如果我們靜下心來,很可能會在所有的事物上發現它的優點而利用之,也很可能會在所有的人物上發現他的長處而效法之。這是一種生活的藝術,須要相當的智慧與高度的修養,而我只是說到卻還沒能做到。倒雹的梁上君子
三個月後隨著寒假禪學先修班暫告停課,而南師卻連禪的影子都還沒對我們說過,所提到的僅僅是一些禪定所須注意的事項。有回南師說了段故事:有個窮人屋中空空,某冬夜鑽進一隻室米缸里避寒,恰巧一梁上君子有眼不識室門,摸進此屋。缸中朋友和他禮貌地寒喧幾句,此夜行人只好空手而歸。南師引用這段故事告訴我們禪定用功初步清靜念頭的原理和方法。因為一切外境的事物和內心的意念都如過眼雲煙,虛來幻去而不可把提。只要任其自然,對未起之心念不去引發,對已生之心念不加執著、不使連續,則雜念自歸空寂,而吾人遇事自如明鏡照物。雁過長空、風吹竹面等境亦當不求自得。
當時我只把這段故事看成禪定功夫的理則而不覺如何,如今才知原來功夫也不離禪。功夫、見地是二而一、一而二的。簡單地說,也就是知行合一方為真知。
人逢喜事
寒假這一停和暑假那一停一樣,又是久待而未見消息。一個偶然的機會,獲知南師創辦的東西精華協會,有個禪堂供人打坐。於是一天課餘,邀了個伴一同前往以壯聲色,自此我在靜坐方面才稍加用功。
到了那兒隨手翻了翻協會宗旨的簡介,以及各項學術和社會福利等等之籌備方案。瀏覽過後我如獲至寶,喜不勝收,因為琳琅滿目的學習課程上自天又、下至地理,文的武的,古的新的,樣樣俱全,許多都是外面學不到的,此時我真想秉燭夜讀了。至於那種種社會教育和社會福利的方案則更使我欣慰,因為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實在太多了。而徹底的幫助一個人,除了外境物質等福利的改善外,根本大計還在於內心的教化使他懂得幫助自己,樂於幫助別人。因為樂觀的心境和仁慈的襟懷是一切幸福的泉源。
惻隱之心人皆有之,更何況助人為快樂之本,所以這些工作和理想早在中學時代就已縈縈於懷,然而處於目前的時代潮流中,毫無社會經驗的我實在感到茫然而不知如何下手。當時面對一套套的精詳計劃,我不禁暗自慶幸,此生終於找到了條出路。透過一個組織個人的力量將發揮得更有效,於是我欣然地申請加入了協會。
自此學校的課程我溜得更心安理得了,每到協會靜坐之餘就幫助些臨時的雜物。
這個和那個
某次在會中抄寫信封時南師走過問我:「你現在清靜吧?」我只知道抄信封抄得頗為安詳自在,腦細胞中根本沒有清靜與否的概念。老師這麽一問,我當然得據實以答,於是趕緊自我檢查一番。南師一眼看透了我的心意於是道:「一想就不是了。不要想,你現在清靜吧?」南師好像覺得我是清靜,為了不使他失望,同時既然不准想,當然沒有感覺出心中有何雜念,於是我只好不再動腦筋地點頭稱是。南師接著就開示道:「現在車子驅馳於馬路,走販叫賣於街巷,小鳥啼囀在枝頭,微風輕撫過樹梢。這種種聲音並不互相妨礙,而你都聽得清清楚楚是嗎?」我點頭。他又說:「可是這些聲音之生,聲音之滅都不妨礙於你的清靜對嗎?」我再點頭,於是他說:「就是這個。善自體會,好好把持。」
我曾經不止一次聽南師講過:「由於根器之故,我對現在學佛的人們常常給些甜頭,讚許幾句,其實是哄著大家玩的,為的是引發大家的興趣。」
如今我那種平常的境界,竟被南師指為禪宗中那個稀奇玄妙的「這個」(此時尚未研讀禪宗公案,致有此誤),本人當然不肯輕易上當,同時我也的確不在乎我的那個是不是禪宗中的「這個」,所以南師的這個指認也和風吹鳥叫一樣,並未打擾我的清靜而任其自去。
不過由於我常有目空一切的習氣,為了避免「驕慢心」的控制,同時又本著尊師重道的概念,所以對南師的囑咐——「善自體會、好好把持。」倒是虛心接受了。誰知聽話效果不佳,於是我向南師稟告:「如果用心體會,著意把持,則原本的安詳悠然反遭破壞。所以平常大可任其自然不加任何干擾,只須心念雜亂時稍加警覺,則寧靜自在的境界又將重現。」南師點頭稱是,不過又再叮嚀「對心境不可放任得過份,因為過猶不及。初習老調伏心念就好比看牛,既不可拉之遇緊,也不能任其亂跑,必須用自己的智慧管帶得恰到好處。」
果然是真的
自到協會由於常接近南師,警覺性較高,心境較詳和,因此靜坐用功也較易得力。有天在家中靜坐時,忽然覺得整個身子都化於虛空。到了這種空靈的境界,我才清楚地體會出什麽是靈明覺知,不一會兒隨著念動又回復到日常熟悉的這種境界。由這次體驗我才真正認識了佛法之可證性,往後幾次靜坐中仍有這種境界,於是我提出向南師報告,南師點頭說:「就是那個。」隨後由於要抱佛腳以應付畢業考試,靜坐此事只好也平等待之——應付應付。結果,果然是「一分耕耘,一分收穫。」靜坐時不再能達於忘我之境。
畢業後我非常幸運地進入協會正式任職,從事我嚮往已久的工作。不多時,禪學班再度開課,這回開始轉入禪學方面的研究,除了指月錄、景德傳燈錄之外,還有詩詞、論語、道家等課程。
第一堂課我又像往常一樣,非常寧靜輕鬆地注意聽南師的聲音,於是呼吸漸漸轉細,身體感受也轉輕微。所不同的是後來忽然呼吸停止而融於一片金光中,此時身體感受全無,而南師的聲音卻非常清晰地自光中發出(所以如此是由於空間的分別也消除了)。當初我還以為這種光明只是進入某種定境的光影現象,請示南師後才知原來還是「那個」。至此我才知道原來自性的光明瞭然可見,而「能見」與「可見」在這種境界中竟是渾然一體
幽默的自我介紹
講了幾段禪宗公案後南師就要我們參,我當時不覺得有什麽好參的,於是只當耳邊風聽過。誰知下堂課南師追著問我們參得如何?吾等均默然以答,南師會意,於是賞了我們幾棒。
沒多久講到二祖神光的故事,他砍了一條膀子送給達摩以求「安心」,達摩欣然應允,讓他找出心來。結果找了半天他只好回說:「找不到。」於是達摩就聲稱為他安好心了。南師說完後問我們什麽道理,我實在是懶得回答,同時,如此簡單的東西也沒什麽好說的。不過由於棒子吃膩了,而且南師那麽辛苦地台上叫,底下竟然沒人理,實在也怪可憐的,於是我就隨便應付地回道:「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」當時我只覺得神光之流不免多事,而我們還一本正經地對之大用苦心,也夠多事。報完了那個簡單的回答,我很快地看了南師一眼,他只默然笑笑。如今重述往事又有所感:光憑我裝作不經意的那一眼,就該吃三百棒。「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」這句話除了權充回答外,又作了我的自我介紹。同時這件小事當中還蘊涵了一個頗堪玩味的問題:為何夢中人會說醒話?也就是:為何說了醒話卻還在夢中?
受冤記
我做完了那個回答式的自我介紹,南師又問:「還有意見嗎?」隨後就囑咐大家再參,同時又交待了一些新的公案,當然還是要參。一天空時,我想既然老師要我們參,盛情難卻只好參他一參吧!正要參時我忽然不解「為什麽要參?」本來好好的,舒舒泰泰的,為什麽要半路殺出個「參」來大煞風景呢?「萬法本閒,唯人自閒。」真不知要參個什麽名堂。
我實在是不懂,而且也實在覺得沒有必要去參,於是就到南師屋裡對他說:「我實在不懂為什麽要參。」南師聽後又擺出那付笑臉,稍停就開口道:「你問我啊?」我聽成了「你問我啊!」於是我更發悶了,幹嘛還要我問?我只覺得「參」很沒意思,根本就不想問什麽。我真懷疑自己耳朵有毛病,於是就猶豫地反問:「我問您?」結果南師聽成「我問您。」於是他慈悲地回道:「你問嘛。」我實在想說「我不要問。」不過怕南師誤以為我不是根器,以致於既不謙虛又無求道心;再說我也不知道禪宗到底有些什麽把戲要耍,或許別有無聊天地吧!於是只好無奈地硬起頭皮問「為什麽要參?」南師道:「為何向別人口頭討東西吃?」
這麽一聽,我可真是非參不可了。怎麽搞的?沒頭沒尾給我一句?功夫沒練到之前,人本來就要吃飯嗎!分工合作,別人給我薪水,有何稀奇?這和我問的那個不想問的問題有何相干?禪宗果然是亂奇一通,雖然覺得無聊,然而為了不服輸只好停在那兒參——參「為什麽南師問這個怪問題?」過了幾秒鐘,參不透,趕緊放下,參那怪問題,仍然參不通,而且簡直無處可參,理所當然地只有發楞了。時間過了幾十秒,再不答不像樣了,我就只好針對南師的怪問題隨便回答幾句。
南師搖頭道:「向別人口頭討東西吃,就是說問人的意思。到頭來你還是別人背過河,而不是自己過去的。」這麽一聽我心中大叫冤枉,於是就稍作解釋,剛開口還沒說清楚南師就說:「愈轉愈遠了」唉!誰叫我學什麽禪學呢!或許南師有意磨練我吧!罷了!罷了!為了表示灑脫和涵養,只好閉住了金口。然而肚子裡卻是正義凜然地在嘀咕著,和解聲與叫冤聲此起彼落,打得好不親熱。
追憶往事,實覺可笑,笑當時的迷,笑此時的悟,更笑當時的悟。
覺悟此事其實不難,然而不妙的是:我的覺悟往往在事情過後,方珊珊來遲。經典上說:「不怕念起,只怕覺遲。」實在一點不錯,如果我能時時保持著大夢一覺後的清醒,而對一切事物都悠然視之,那就謝天謝地謝祖宗了。
不是答案的答案
有回習禪定時,南師又指責我們不肯用功,不起疑情,對那些禪學公案只當故事地聽過算數,而不知道把那些事理反回到自身,仔細體會,用心參究。
我不以為然地說:「疑是方便,不疑也是方便。」南師很快就反打我一棒「那你為何不悟?」這一下,我只好傻了。雖然我覺得道理很簡單,可是我壓根兒就不知道「悟」是什麽東西,因為我當時只把「悟」解釋為「見道」的實證境界,同時我也很想反敬一棒「何必管他什麽悟不悟,只要老老實實,安然地修行,到悟的時候他自然就悟了,實在用不著呆呆地起疑情,再苦苦地去參。而且天底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,就算沒有證悟吧,只要能安安穩穩地做事,堂堂正正地做人,於人於己都安然無愧,也就差不多了。況且學禪本來也就是個安心法門嘛!」
可是我始終急念著南師苦口婆心地在台上叫;鞠躬下台後又得看那些我們自己都不忍心看的心得報告;大熱天還長袍加身地,陪我們這群既不問也不答的問葫蘆,燜在小小的禪堂里打坐;同時,由於會中某些人物的君子作風——動口不動手,所以,常常在我們進入禪堂去流香汗前,他親自去擦榻榻米、竹墊子以及其他用具等。因此,我實在不敢告訴他,我根本不在乎,也不希求那種證悟的境界。否則,豈不太傷他的慈悲心?同時也太對不起他的一番苦心,於是我只好來個默然,瞞住這位禪宗大德。
禪宗大師的舌頭
過了一會兒,南師又問:「你為何說不疑也是方便?」我回道:「只要行、住、坐、臥時時留意心念,定久了自然見到本性。」南師立刻又反打一棒「你以為那空空洞洞的就是嗎?」那空空洞洞的當然不是,可是要說出到底怎麽樣才是,的確也很難。不回答嘛,又不行,所以我只好勉強地說:「真空後自然生妙有。」南師聽後無情地搖搖頭,而要我反問。
當時,在我聽過的禪宗故事中,有不少祖師大人們看到時機因緣差不多時,就使出一棒、一吼,或者其他危險性較小的開示,於是挨打挨罵的弟子們就因禍得福,而豁然頓悟。到此境地,有的一連三天聽不見聲音,有的則大哭後又大笑,還有的一打開窗簾就叫道:「也大奇,也大奇。」真不知他們到底見到了什麽怪物。如今,南師要我反問,不知會耍出什麽花招。而我,自知功力尚淺,當時不太可能翻出個悟來,那麽豈不大煞風景?然而師命既出,這些後果那裡容得考慮?於是我乖乖地照問。而南師卻兇巴巴地說:「真空不是妙有?」我一聽完就樂得哈哈大笑,真不愧是大師的舌頭,回答得太妙了。這句話雖然如此簡單,卻使我由「事來則應,過後不留。」更進一步體會到當下也不留,這對我往後言語動靜間有莫大的助益。
第二天,南師問我:「昨天你聽後覺得如何?」我說:「答對了。」南師就說:「我還以為你大徹大悟了呢!」唉!我心中暗自嘆道,何苦拿我開心?以致使我不得不慚愧一番了。
芳心動疑情
後來,由於禪宗的故事翻多了,常看到那些嘴巴上會說些道理,而不肯參究,又自以為是的學子們,被祖師們喝斥「生死到來時,你能怎麽樣?」漸漸地,這句話打動了我的芳心。我不禁拿它自問,結果發現自己是有點功夫——嘴上功夫。於是一方面不願意作個不能自主的人;再方面,我看到那些原先自以為是,後來改邪歸參的人們,「崩」地一聲後,才又別見洞天;三方面,既然過去和現在的祖師都要我們參,一定有他的道理,我就虛心地接受吧。基於這三點原因,我想當時所有的理悟一定沒有用,因此我告訴自己勢必發發疑清,然後好好地參他一參了。如此一來,我再度對自己起了一層更深的懷疑,諸如:為什麽會有我?我到底是什麽?為什麽我會受種種生理、心理的束縛?擺脫了這些束縛,還我本來面目後,到底是什麽樣子?周遭的人、物又是怎麽回事?和我又有什麽關係?為什麽會有種種物我、人我的對待與界限?去了這些對待與界限後,又是番何等風光?
我對這些懷疑不再像從前那樣來個相應不理,而因緣湊和,我就拿「庭前柏樹子」這個話頭參了起來。不久由於特殊緣故,我再度持咒、修觀,而我卻由此對所懷疑的有所領會:我所找的真我根本不離生理與心理等假我,而這些假我,也未曾離開真我。真心、妄心,實在是同出一元。迷則成妄,覺則成真。
這些基本的道理早就在書上看過,然而一直到自己有了這層體會後,我才像初次認識了它,而它也才真正對我日常的用心、處事有所幫助。於是處理事物時,常能無所用心地「安然而應」。這是一種解脫,也是一種自在。通常人們往往將「解脫自在」誤解為消極的清淨,其實活潑的生機也就在其中。能把握住這生動的一面,才不失為禪的真意。
含淚奉命,失笑上當
數天後,南師問我:「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?」在此三個多月前,他也會以同一問題問我,那時我毫不猶疑地說:「就在這裡。」然而,數月後當他再度問起時,我卻默不作聲。因為我自覺雖然理念上有些了解,對日常行持有所助益,但是終究尚未證得菩提,所以怎麽說,也不是。換言之,我覺得理悟歸理悟,沒有什麽用。我把這種感想報告了上去,南師就吩咐我看林酒仙悟道以後的長歌,同時保證一看見效。批示一下,他就走了。而我,自忖功夫還差得遠,怎麽可能一看就大徹大悟?所謂佛法非從人得,我這空空如也的肚子,怎麽可能藉著食譜填飽它?何況還很可能越看越餓得難受呢—.所以我實在很不想看那多餘的長歌,可是師命如山,又怎能容我不聽?於是莫名其妙地,我竟獨自流起淚來。過了一刻,實在無可奈何,只好依命而讀。真沒想到一看之下竟然破涕為笑了。唉!從前竟然上了那麽一連串的大當,簡直是滑稽滑稽。
由此,我心境大為釋然,同時覺得禪宗實在可愛。禪宗所謂「不見本性,修行無益。」而主「依性起修」,實在是有道理。同樣的對治心念、修正行為,在禪宗的法門中,做起來是何等輕鬆!何等愉快!理悟怎能說沒用?理不就是事?事不就是理?難怪那些慈悲的祖師們狠得下軟心腸,任由那批上進的呆徒弟們辛辛苦苦地和自己捉迷藏。實在是理要自悟、自肯,事要自行、自證。所謂「自求多福」,誠哉是言。
可愛的死耗子
去年除夕,也就是同學們自動籌組的方便禪七(農曆初二)的前兩天。睡前靜坐廿多分鐘,而後持咒臥下。不久,咒語漸緩而進入非睡非醒之狀。頭頂隨即現出一片圓光,而後從頭頂出,化入那片金光。瞬息念動,於是數點陰暗的無明轉眼間就紛紜萬象,而又回復到日常熟悉之夢境。由此使我知道了,原來「無明」竟也不是個抽象的形容調。而種種妄念、妄相均由無明所生,竟然也是顯而能見的。佛法!佛法!何其真也。同時,我又想起在這半年以前,有回夢中見到一片金光,雖然那也屬自性光明,但是分別未去,所以並未和光打成一片。
由於這個境界,我體會出張拙秀才的「光明寂照通河沙,萬象含靈共我家。一念不生全體現,六根才動被雲遮。」可惜的是忽略了下兩句「破除煩惱重增病,趣向真如亦是邪。隨順世緣無堅礙,涅盤生死等空花。」因而打七時,我就存有一念:要再度證入那個光明境,而永久保持它。有了這個執著,結果心境反不如昔。三天後,由於自己的警覺,以及南師生動契機的開示,我才再度恍然。
此後,雖然每天依舊和同學們一道上座、行香,但是卻常有無功夫可做之感。因為「萬法本閒」,我找不出做功夫的對象。而「鬱郁黃花,無非般若,青青翠竹,悉是法身。」我也不覺得有做功夫的必要。因為見地就是功夫,而功夫也就是見地,二者本然如是,實在不勞我們去「做」功夫,也不用我們去「見」見地。
如此的尾音
方便禪七的最後一天,南師做了個非常懇切的開示:「老老實實修行,踏踏實實做人。」同時指點我們,最高的道理就是最平淡的道理。從前白居易曾經問取無上大法之捷徑,鳥窠禪師則非常直截坦白地告訴他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。」而六祖也曾明白地說過「心平何勞持戒,行直不用參禪。」各大祖師諸如此類的教誨,實在多不勝舉。一般認為玄理深奧的佛法,乃至最富神奇色彩的禪宗,其實就這麽簡單、這麽平凡。
所謂「方便有多門,歸元無二路。」除了佛法中如此開示外,道家老子的三寶二日慈、二日儉、三日不敢為天下先。」儒家的「各盡其分,各安其位」不都顯示了同一哲理?
痴情萬種的求道者
然而學佛求道之士卻往往忽略了「只問耕耘,不問收穫」的人生態度,而抱著追求某些東西的自私心理,捨近求遠地向外馳求。諸如苦苦參究念佛的是誰?父母未生前是何等面目?祖師西來意?如何念佛以去掉妄念見到實相?有些竟因而茶不思,飯不想,其痴情有甚於相思病患。如此間出的笑話當然不亞於緣木求魚。難怪悟道之後,許多人要瘋里瘋氣地笑一陣或哭一陣了。
既然此理如此簡易,為何許多祖師故意打啞謎,眼睜睜地看著人們去捉迷藏呢?南師說得好「信得過就悟,信不過就參。」這就是禪宗超然的風格與獨到的手法,也可以說它在幾千年前就對心理學有了透徹的了解。它要每個人首先認識自己,以及在宇宙所處的地位,而後為自己訂定一個人生觀。如此,才是徹底的根本大計。
莫使金樽空對月
如果我們真能平實地做到心昭日月、坦坦蕩蕩,那麽自然就語默動靜體安然,境上施為渾大有。此時靜觀萬物皆自得,四時佳興與人同。到這種境地,又何須再問萬物是否與我一體?天地是否與我同根?我的本來面目是那付德性?宇宙萬有的實相又是何等嘴臉?至於什麽證得自性,證入菩提,其實我們當下就是。是我非我,一動一靜,時時處處,都明證了能、所的美妙:君不見花開花落景悠悠,君不見行雲流水幾時愁,君不見芳草古石天機偷,君不見生生息息自風流。如此,何不「今朝有酒今朝醉j,切記「莫使金樽空對月」。
山河大地儘管由妄念所造,姿色卻不因而稍減。而我們這具不香的皮囊,雖然是四大假和,威力卻也不因此稍減。君不見它以苦為樂,求名求利而津津然;君不見它捨己為人,犧牲自己的悠閒以博他人心目中的地位;君不見它能忍堪忍,終日與貪、嗔、痴等煩惱為伍;君不見它死而不已,死後仍不罷休地再入輪迴。這是何等的氣魄!何等的力量!實在可以和菩薩的大悲力、佛陀的大慧力相抗衡。我們又何苦自討沒趣地證個什麽?到頭來真是「敬酒不吃,吃罰酒。」個中妙意,不可說不可說。
再說:就算證見自性光明無比又如何?陽光溫暖、月光幽雅、螢光玲瓏,電光方便。
再說:就算證得自性力蓋山河又如何?進入涅盤後既不吃又不喝,更不打架、殺人,徒有其力,無乃大可惜乎!
總之:學佛切莫忘記做人。非我所有則必不取,而是我所有則必不離。因此,如果「光明清淨,妙用無窮」,真是自性所發,那麽,又何勞我們苦兮兮地造作,傻乎乎地追求?如果不屬自性所有,當然就更無貪求之理。學佛修道只要能「安份守己」,安於自己的本位,守住自己的天良,那麽無量功德妙用自在其中。至於功夫中的百千三味,我們大可視之如各地風光,任意瀏覽而莫死守。要知:丈夫心志在四方,何處青山非我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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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苦艱難永追隨---記李淑君女士
本文錄自:練性乾《我讀南懷瑾》,
寫作時間可能是在九十年代初
正文:
在南老師的詩集中有一首詩《書贈淑君學子》:
同心協力是何人,辛苦艱難賴有君。
一會靈山終不散,偕行悲願濟斯民。
二十餘年舊道場,孤身冷廟喜清涼。
相逢猶似當年境,不覺人間歲月長。
南老師贈給學生的詩不多,有時候給學生纏不過去了,他會抄錄一首古人的詩相贈。能夠從南老師那裡得到這樣一首充滿感情的詩,「淑君學子」自然是受寵有加;而了解了「淑君學子」的經歷和在南老師身邊的作用後,我想,她是受之無愧的。這位「淑君學子」就是李淑君小姐。
李淑君,河北正定人,一九四八年生。父親是傅作義的部下,在北平當一個軍隊糧庫的庫長。傅作義率部起義,北平和平解放,父親追隨傅作義參加起義,高高興興,回家總是說共產黨、解放軍怎麼好怎麼好。母親娘家是大地主,好幾個親戚在老家被斗,投奔到北平家裡,母親提心弔膽。後來,人民政府號召起義人員交出武器,李淑君的父親有一支自衛用的手槍,他一早出門去上交。也許他沒有找對地方,儘管有關部門對他客客氣氣,還是讓他輾轉跑了好幾個單位,總算把手槍交了。回到家裡,已經很晚了,害得母親受了一整天的驚嚇。這件事促使他們全家離開大陸去台灣。
李淑君被母親抱在懷裡,隨父親去了台灣。在她的記憶里,童年少年時代的生活是清苦的,父親到台灣後,沒有向軍方報到,而是自謀生計,在一個煤礦里找到一個差使,從最底層做起,一步一步升級,最後做到「局級幹部」。李淑君雖然是個女兒身,但從小就有強烈的國家的意識、民族意識,很注意自身的人格修養。還在小學的時候,老師給學生出的作文題目《我的志願》,許多同學不是想當工程師就是當醫生,而李淑君只想當一名教師。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,她一生想做的就是兩件事——教育和慈善事業。幾十年過去了,李淑君回首前塵,說自己投入南老師門下,不是偶然的。李淑君同南老師的幾十年情緣,最初還是因為「佛」。她生長在基督教的家庭里,從小隨父母去做禮拜;但是,教堂沒有留住她。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,聽了一次「佛學講座」,主講人是台大一位研究生,他「詮釋清晰,言詞動人」,使李淑君一下子對佛學產生了興趣,便一次又一次去聽他的「佛學講座」。她本想在佛學中尋求人生真諦,結果卻陷入無比的苦惱之中。她後來回憶說:「三四個月下來,對佛學體系有了大概的認識,但卻因此陷入極度的躊躇與彷徨,原來遍滿人間的歡樂竟然成了一片苦海。在哲學、文學、藝術里得到的那份喜悅和滿足,一剎時也都成了妄念,都被打入世智辯聰的樊籠。所剩下陪伴自己的就是那堆貪嗔痴的夾纏,剪不斷理還亂的妄想。」
就在李淑君因為學佛而陷入極度苦惱之時,又一張「佛學講演」的海報,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。這回,主講人是南懷瑾,題目是《禪與心理實驗》。李淑君一聽,如醍醐灌頂,「啊!明師在此!」她接著聽完了南老師的「佛學講演」,從此走上學禪學佛的不歸路。在她大學畢業之前,南老師在台北創辦「東西精華協會」,李淑君一看協會的章程,南老師要做的事,正是自己從小就埋在心底的理想,就下決心追隨南老師。南老師怕影響她的前程,叫她慎重考慮,李淑君二話沒說,跟定了。此後二十多年,一直是南老師的一個學生,一個助手。
前面提到過,「東西精華協會」是南老師一生中比較成功的一件事,是他從大學講壇走向社會、影響朝野的一個舞台;李淑君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這個工作。從管理會務,給南老師當助教,幫助南老師整理書稿,校對書稿,發行圖書雜誌,都有李淑君的心血。在協會成立後相當一段時間裡,實際上只有李淑君一個人追隨南老師。南老師的老一輩朋友中,有些人也就幹不成了。李淑君沒有聽這些老前輩的話,她認定南老師要做這件事,願心完全是正確的,儘管她對南老師的理想能不能實現,心裡也有懷疑,但還是下決心跟隨南老師。所以,南老師在給她的詩中說:「同心協力是何人,艱難辛苦賴有君」,講的就是那一段的經歷。
李淑君回憶「東西精華協會」初創的日子,特別崇敬南老師那種無私奉獻和堅忍不拔的精神。協會碰到的最大難題是經費。租房子要錢,裝電話、置設備要錢,印講義也要錢。而南老師只是一個窮教授,還是個兼職的教授,月薪一千多,養家餬口還捉襟見肘,哪有餘錢積蓄來辦這件大事。但南老師想辦成這件事,他有魄力,借錢,三分利的高利貸都敢借。李淑君說,那時候經常是東挪西借,借到錢趕緊送銀行。台灣有句俗話,叫「趕三點半」,就是銀行下午三點半關門。李淑君經常要趕三點半,生怕趕不上,出現空頭,帳號被吊銷不說,南老師還要吃官司坐牢。
在南老師的所有學生中,除了上面提到的朱文光外,李淑君可以說是追隨時間最長、受南老師的教化最大、對南老師的道德文章了解最多的一個,特別是禪宗方面,有人說李淑君已有很高的造詣。能夠給南老師當助教的沒有幾個人,李淑君是一個。南老師現在不再公開講學,但他還是天天在談古論今,經常提到歷史上某個人物、某個典故,經常引用詩詞偈語,這時,李淑君就把這些人名、詩詞寫在黑板上,或者寫在小紙條上傳閱,難得李淑君從南老師那裡學到了不少知識。
二十多年來,李淑君跟隨南老師,心甘情願地當一名助手,默默無聞地貢獻自己的一分力量;她沒有著書立說,我相信她有這個能力;她沒有去開創自己的事業,她把自己完全融進南老師的事業之中。她甚至為南老師的事業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,至今還是單身一人。我在同李淑君探討南老師一生的事功時說,南老師的理想非常崇高,但結局恐怕同孔夫子一樣,他的理想永遠也實現不了,就是那句話,南老師是「明知其不可而為之。」李淑君說,她從一開始就有這個想法,但她認定南老師做的事是正確的,她就下決心追隨南老師做事,至於別的,她從來不考慮。李淑君當年的同學,有的身居要職,有的事業有成,拿世俗的眼光,李淑君在事業上是不成功的,當年她如果不追隨南老師,現在的境況可能大不一樣了。但李淑君沒有後悔,她向我表示,自己永不後悔。她說,一個人一生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,就是最大的幸福。
前幾年,李淑君曾經在內地一所大學任客座教授,開了一門課,叫《禪宗與生命科學》,頗受歡迎。在同學校領導和師生的接觸中,她對內地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。內地現在經濟還不是發達,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還不高,但她認為,內地這十年在「改革開放」後,確實取得了很大的成績。兩岸的統一,是她的強烈願望。
我寫完李淑君的故事後,同她聊天,想請她補充一些材料,但她沒有給我多講她自己的事,只是簡短的幾句話。她說:你怎麼寫都沒有關係,我不在乎;我很珍惜自己能有機會追隨南老師;我心裡還特別感謝我父母的理解和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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